醒来的时候，我缓慢地正行走在混乱的街道上。青灰色的天空压抑非常，稍远的地方，深红色的云团卷积在一起，仿佛托尔金笔下那永远燃烧的索伦之眼。两辆装甲车咆哮着从我身前经过，我于是停下脚步，困惑而饶有兴致地观望起四周。
此刻，我正站立在这个小镇的中心地带，周围是残垣断壁，黑色粘稠的血浆像是后现代艺术家的画作般被涂抹在冒着青烟的墙壁上。破碎的玻璃映着我的倒影，看上去狰狞又恐怖，和负颔子别无二致。密集的枪炮声从两个街区外传来，一组复眼告诉我，有几只飞鸟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它们在惊慌失措地寻找着安全的地带。
“AZ03，这里是指挥塔，收到请回答。”沙沙的女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AZ03启动无异常。”我犹豫了半秒钟，还是决定讲一句俏皮话，“你的声音大而清晰。”
可惜指挥塔没有接招：“侦测到青年团级负颔子将在0900降临。AZ03，你的任务是协助浩劫小队将其击退。你还有十五分钟前往接敌地点。”
“呃，收到。”我迈开腿向前走去。一辆被烧焦了步战车被我踩在脚下，伴随着巨大刺耳的噪音，金属开始扭曲变形，“可我还有个问题。”
“请讲。”
“如果**士兵把我也当做负颔子，向我开火。我该怎么办？”
没有回答，看来这个笑话不太妙。
指挥塔缺少幽默感，也可能是我的确是个枯燥无味的人。可是，幽默感——这些情感到底是从哪里产生的呢。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在道路上小跑起来。
显而易见，大脑控制着这些**感情，可似乎也不尽然。我听说有些经过器官移植手术的人会变得脾气暴躁，那么器官……器官会对人的情绪产生影响吗？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公路像是被米诺陶洛斯狠狠犁过一遍似的，四道深深的车辙印记耕在那里。
看着被压瘪的汽车和破碎的道路，一种淡淡的愧疚弥漫在我的胸腔里。
记得在战前，这座小镇是我和艾丽莎工作的地方。那时的阳光是如此的温暖，金色的光芒洒在我们的脸上。噢，艾丽莎，美丽的艾丽莎……她是做什么的来着？
天空中的飞鸟已经消失了，一架无人机正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它提醒我，有什么东西在向这里接近。
我申请调取资料，两秒钟后，来者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两个街区外，一个银灰色的影子在街道间跳跃，它击碎塔楼的一角，撞飞侧翻在巷道树下的坦克，从井盖钻入地下，又破土而出。三个细长的爪子拖在它身后，六条短小的镰足滑稽的扭动着。
那是一只先锋队级负颔子。
我看到在建筑物的顶上，士兵们试图用机枪停止它的脚步。这是徒劳，尽管先锋队级负颔子对人类造成的心灵压迫很弱，但是这足以使瞄准它的人闭上眼睛。
下一个瞬间，血雾弥漫在天空中。我看清了那只怪物，它看上去就像有一只巨大的乌贼钻进了白熊的肚子。它落入人群，三条尖锐的触手在人群中疯狂挥舞，触手尖端数百度的高温将黏着其上的血液加热至沸腾，在杀死对手的同时造成极大的痛苦和恐惧。
“别管它。”沙沙的电子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AZ03，你只有十分钟了。继续前进。”
“……”短暂的沉默后，我轻轻蹲伏下身体。
在我背后，十二挺机枪同时响起，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情人在呢喃低语，弹丸组成的金属洪流先是击碎了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钢筋混凝土墙壁，随后全数倾泻在目标上。来不及躲闪，我甚至能看到弹头在负颔子身上爆裂出朵朵金黄色的火焰。
伴随一声尖利到令人心头发麻的痛苦尖叫，两个街区外的负颔子被撕成了碎片。
我在心底默默吹了声口哨，这是一次漂亮的长点射。
“你不该这样做。”男人冷冷的说。
“我说……”我斟酌了一下用词，“情感到底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继续前进。在城镇广场和浩劫小队汇合。”
几秒钟后，我经过残缺不堪的图书馆，无人机告诉我，在那上面，有两个士兵还在挣扎。一个人的脖子被切开，另一个更糟，他的下半身消失了。焦黑色的伤口阻止了血液的流出，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就要死了。
我帮不了他们，于是默默走开了。
深红色的云团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有规律的闪烁着，好像是一只即将孵化的蛹。
城镇里的战斗还在继续。一队步兵遭遇了两只先锋队级负颔子，他们在呼叫空中支援。一辆用来疏散难民的装甲车被地下爬出的负颔子顶翻了，车里的人受轻伤，而那只负颔子切开战车的装甲只是时间问题。更远的地方，士兵们正依托着一所学校和负颔子交战，此刻他们只有不到十五个人还能继续战斗，而在的操场上，被炸成泥浆的负颔子不下十只……
那就是浩劫小队，我正在和他们碰头的路上。再过一会儿，一只青年团级负颔子就会出现在那里。
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哀嚎和惨叫。我漫不经心地在公路上小跑着，碾碎沙袋和车辆，撞断墙壁和树木。我已经能看到学校里高耸的钟楼了，记得在过去的某段时光，我曾有幸在那里同艾丽莎共进午餐。
吃完饭后，我们又做了什么呢……
“浩劫小队呼叫AZ03。浩劫小队呼叫AZ03。”一个沙哑的女声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这里是AZ03。”我轻轻地回答。
“你到底在哪里？！”
“呃，”我停在校门口，从这里能看到教学楼的一角。在那里，枪声和负颔子的尖叫交杂在一起，“快了，女士。”
“听好了，从132，447位置沿正东方向入场，对4点钟方向进行火力压制。”
“抱歉。”我遗憾地叹了声气，“我……不是直升机。”
说完，我轻轻踢开校门，四条腿橡胶地面上留下了一片坑坑洼洼踩踏的痕迹。在操场上，四只负颔子正在向着教学楼发起冲锋，但很快就被密集的火力击退了。银灰色的液体从它们身上飞溅而出，在地上留下一片烧灼的痕迹。
是时候表演一番了。
我听到背上机枪在轰鸣，两只负颔子炸裂成碎片，两只负颔子向我冲来，一只左边，一只右边。尽管它们的速度很快，但我还是左前足按住了其中一只，没有犹豫，紧接着右前足踏上它头部的位置——银色的金属泥浆撒在我的身上，只冒出了一阵淡淡的白烟。另一只爬上了我的背部，想要用镰足把机枪撬下来。
我直立起身体，向建筑物倒去，用力的蹭了一下。
当我回过身的时候，那只负颔子已经奄奄一息的镶嵌在砖墙里。刚刚那一下将它的六条腿折断了。
我按住了它挣扎的身体。
一只辅助肢从我的身体里伸出，肢体的尖端——有人管这玩意叫电热刀，但是我觉得那只是一只大号的电烙铁。
我将它刺入了负颔子的体内，缓缓地转动。
就像在熬汤，负颔子发出嘶嘶的声音，渐渐融化了。银灰色的泥浆从它体内流出，滴在地上，凝固成一个个金属球。“砰”的一声轻响，它扭动着燃烧了起来。
不只是消灭敌人，我要做的是制造恐惧。
加热、切割、杀戮、还有恐吓，这不是外星人的专利。
几只负颔子站在远处，威吓似的朝我扬起触手，但是不敢上前。我控制机枪指向它们，它们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飞快地在潜入了石堆之中。
“AZ03到达预定位置。”我回头看看教学楼，几个带着头盔的身影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
幸好他们能分辨我和负颔子的区别。
“距离青年团级负颔子降临还有三十秒。”
指挥塔的声音再次变为女声。
我再次压低身体，背部的装甲打开了，几只鹫式飞弹缓缓升起。这是对抗青年团级负颔子最合适的武器，可以在它降生的一瞬间将之炸个粉碎。十几名穿着黑色战斗服的士兵们从建筑里走出，小心地在我的身边集合汇聚。我看到有人好奇的摸了摸我的腿。
不知道自己的手感如何，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听听他的评价。
红色的云团亮的发紫，就像第二个太阳悬在空中。
四、三……
鹫型飞弹开始点火准备，我感到身体在微微颤抖，于是四条腿抓紧了地面。
下一个瞬间，墨汁一样的黑色充斥着天空。红紫色的巨眼睁开了。数百条白色的触手光一样射了出来，每条触手都有上千摄氏度。我想起古埃及人信奉的神祗，它正将无数只手臂伸向地面……
“情报错误！是共荣级负颔子！AZ03，撤退！”指挥塔在我耳边高叫，女人尖利的声音仿佛要洞穿我的脑壳。
共荣级负颔子。人类已知的第二巨型的外形生物。
“可是浩劫小队……”
“别管他们了。回来！”
我望向身边，浩劫小队崩溃了，士兵们丢弃了武装，正在落荒而逃。人类可以依靠手术和药物对抗负颔子的心灵压迫，但是那也仅限于面对低级的负颔子。在共荣级负颔子的面前，再强韧的灵魂也不堪一击。
几只先锋队级负颔子从地下钻出，将逃窜的士兵拖进洞里。
我胡乱地向它们扫射，却只留下了一地人类肢体的碎片和零零星星的银色液滴。
这时，我听到了呜咽的悲鸣。
她穿着浩劫小队的战斗服，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黑色的头盔被丢在一旁，两条细细的手臂紧紧扣在自己的胸前。金色的长发在死亡的白光下耀眼夺目。
那色彩如此炫目、如此熟悉。
我向她走去。
“AZ03，你要做什么！”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怒吼。
我没有理会。两枚鹫型飞弹被触发了，它们拖着白色的尾迹，将天空中盘旋的无人机化为一个明亮的火团。
将身体支撑在女人的上方，注视着她颤抖的纤细的后背，我默默关闭了通讯频道。从扔在地上的头盔上，我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有着无数红色复眼的巨大金属怪物。
察觉到我的存在，女人缓缓抬起脸，她的脸上血迹斑斑，满是鼻涕和泪水。强大的心灵压迫会给肉体造成损伤，红色的淡血从她的耳朵里流出。
注视着她扭曲变形的面庞，我听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
“……艾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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